第六十六章泥泞人间-《清辞归浩外传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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清辞的手触到李浩手臂的瞬间,心里一沉。隔着湿透的粗布衣袖,她能感觉到那手臂在微微发抖,不是冷的,是一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虚软。李浩借着她递过去的那点力,从摇晃的舢板跨到湿滑的岸边,脚下青苔一滑,整个人往前一倾。
“小心!”清辞低声惊呼,双手死死托住他半边身子。她比他矮大半个头,这一下几乎用尽全身力气,才稳住两人摇摇欲坠的平衡。她闻到李浩身上淡淡的血腥气,混着雨水的土腥和秦淮河特有的、微腐的水汽,在清晨潮湿的空气里,格外刺鼻。
李浩站稳了,缓了口气,那口气又轻又浅,像怕惊动什么。他侧过头,朝清辞极轻微地扯了下嘴角,大概是想笑一下,让她放心。但那笑意还没成形,就碎在苍白的唇角,只剩一片疲惫的阴影。
“不碍事。”他说,声音哑得厉害,像沙砾在粗陶罐里磨。
清辞没接话。她扶着他,慢慢挪到那棵歪脖子柳树下相对干燥一点的地方,让他靠着粗糙的树干。柳枝垂下来,带着雨水的水珠,偶尔滴一两滴在他肩头,他也仿佛没有知觉。只是闭了闭眼,又睁开,目光投向雾气蒙蒙的河面,和对岸影影绰绰、沉默着的黑瓦白墙。
这里已不是夫子庙附近那等繁华地界。沿岸是低矮的民房,墙皮斑驳,有些屋顶的瓦碎了也没补,只用油毡布草草盖着。河岸边堆着杂物,破旧的木盆、断了腿的凳子、半埋进淤泥里的破渔网。空气里有隔夜饭菜的馊味,有马桶刚倒过的腥臊,也有不知哪家在生炉子,劣质煤球呛人的烟味,丝丝缕缕,缠绕进晨雾里。
这才是秦淮河的另一副面孔。褪去夜晚画舫的笙歌灯影、金粉浮华,露出底下最粗粝、最真实,也最泥泞不堪的底色。
“得找个地方。”清辞说,声音压得很低,目光警惕地扫过寂静的河岸。时辰还早,大多数人家还没开门,只有远处隐约传来一两声咳嗽,和门轴转动的吱呀声。“你得处理一下伤口,换身干的衣裳,最好……能歇一歇。”
李浩“嗯”了一声,算是同意。他何尝不知自己已是强弩之末。底舱一夜的闷热、颠簸,伤口在湿热里恐怕已有不妥,加上后来那场冷雨一浇,寒气入骨,此刻只觉得头重脚轻,眼前阵阵发黑,全凭一口硬气提着。但他更知道,这里不安全。他们是从南京城里逃出来的,虽然夜色和雨水掩盖了踪迹,但追兵不会轻易放弃。这靠近水路的贫民区,鱼龙混杂,眼线未必就少。
“不能住店。”李浩哑声道,目光落在不远处一条狭窄的巷口,“找……僻静些的民家,多给些钱,只借个地方,歇半日就好。”
清辞点点头。她也是这么想的。客栈人多眼杂,盘问路引文书是常事,他们现在可经不起任何盘查。她让李浩继续靠着柳树,自己快步走向那片民房。脚下是湿滑黏腻的烂泥,混着碎石和垃圾,每走一步都小心翼翼。
她接连敲了两家的门。第一家,里头一个沙哑的妇人声音带着浓浓的睡意和警惕,问是谁。清辞说路过遇雨,想借地方烘烤衣裳,愿付钱。里头沉默片刻,窸窸窣窣一阵,门却没开,只丢出一句硬邦邦的“没地方”,便再无动静。
第二家,一个干瘦的老头拉开一条门缝,浑浊的眼睛上下打量清辞,见她虽然衣裳湿透,但料子尚可,面容清秀,不像是歹人,神色稍缓。但听清辞说要借地方,还要带一个受伤的同伴,老头立刻把头摇得像拨浪鼓:“姑娘,不是老汉不肯行方便,这年头……谁家没点难处?可你带个受伤的爷们,这……这不妥当,惹麻烦,惹麻烦啊!”说着就要关门。
清辞伸手抵住门,从怀里摸出仅剩的两块银元——那是她贴身藏着的最后一点体己。冰凉的银元贴在掌心,她迟疑了一瞬,随即坚定地递过去一块。“老伯,行个方便。我兄长路上遇到歹人,伤了胳膊,不碍旁人。我们只待半日,雨停了,衣裳干了就走。这块大洋,权当酬谢,再给些热水、干净布条就好。”
老头盯着那块银元,眼睛亮了一下,又看看清辞焦急恳切的脸,犹豫着。银元在此时此地,可不是小钱。最终,对银元的渴望压过了疑虑和畏惧。他侧身让开一条缝,压低声音:“进来吧,快些,别让人瞧见。就西边那间柴房,平日堆杂物的,你们将就一下。热水灶上有,自己舀。布条……我让我老婆子找找。”
清辞道了谢,连忙转身去扶李浩。两人互相搀扶着,尽量不发出声响,快速闪进那扇低矮的木门。老头在他们身后迅速闩上门,嘴里还嘀咕着:“造孽哦,这世道……”
柴房很窄小,光线昏暗,只有一扇糊着破纸的小窗透进些许天光。地上散乱地堆着些干柴、破陶罐、旧渔具,空气里弥漫着灰尘和霉味。但还算干燥,顶上也不漏雨。墙角有一小片空地,铺着些干稻草。
清辞把李浩扶到稻草上坐下,转身又出去,从灶间端来一瓦盆温热的水,又向那老婆子要了一小卷还算干净的旧布,和一件老头年轻时穿的、打满补丁但洗净的粗布短褂。
“你转过去。”清辞对李浩说,声音有些不自然。
李浩靠在冰冷的土墙上,闻言,闭着的眼睛睫毛颤了颤,没说什么,依言微微侧过身。
清辞深吸一口气,蹲下来,小心翼翼地解开他被血和雨水浸透、紧紧黏在伤口周围的衣袖。布料粘连皮肉,撕开时,李浩身体猛地一僵,牙关紧咬,额头上瞬间渗出冷汗,却硬是没哼一声。清辞的手抖了一下,动作放得更轻。
伤口露了出来,在左臂外侧,一道寸许长的刀伤,不算特别深,但边缘皮肉翻卷,被脏水和汗水泡了一夜,已经有些发白、肿胀,周围皮肤红肿发热,显然已经开始发炎了。清辞的心揪紧了。她拧干布巾,用温水一点一点,极其轻柔地擦拭伤口周围的污血和泥垢。每一下擦拭,李浩的肌肉就绷紧一分,他的呼吸压抑而粗重,在寂静的柴房里格外清晰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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